~小狸子~

笨嘴拙腮讲故事(ÒωÓױ)

青春作伴好还乡(21)

说到底审美这件事全凭后天的教育。

杜见锋不怎么爱听戏,小时候姨父家连个半导体都欠奉,更不要提什么娱乐活动了。所以活了三十岁还是没什么艺术欣赏能力,每次部队组织看文艺演出他都要强忍了睡意,这直接导致了他唱歌跑调,偏还要唱的声音洪亮,每次集体大合唱,以他为中心辐射五个人,简直是重灾区。

白毛女唱了一百遍,喜儿的头发也白了一百遍,腰背笔直的杜见锋最后的一点耐性也要耗完了,众人皆走得偏他得呆在这逼仄的棚子里烟熏火燎。说起来倒也是一点可笑的理由,前几年有文工团演白毛女,下面战士有看到激动竟然拔枪要毙了“黄世仁”,差点闹出了人命,从此领导们就不得不多个心眼,再演这样容易群情激愤的戏码总要有人留着镇场子。

杜见锋坐得端正,双目炯炯,台上演员见了有穿十几个穿军装的不免更卖力了些,杜营长却是半个字也没听进去,神游天外之际竟然想起了在老家平城的一段时光。

平城古来就是四战之地,水路交通发达,虽不是省城却是也是富庶之地,解放前城北住的全是洋人买办和达官贵人,城南则是扛包的泥腿子和走街串巷的货郎。解放后没了阶级之分,可城北依旧是一方显赫富贵,城南依旧是十八代的赤贫。杜见锋从小跟着姨夫一家,还有几个表兄弟,靠着姨夫十几块钱的工资过活。杜见锋挠了挠头,许是离开太久却也不大想得起以前的日子是怎么难,虽然姨夫没有好脸色,但终究没让他打着赤脚,好在平城的老天也怜悯穷人,一双补了又补的布鞋就能走过一年四季。半大孩子的时候数杜见锋淘气,上树爬墙无所不能,他姨夫家门口有一株不知道长了多少年的树,每年夏天杜见锋总要爬上去粘知了,算命的张半仙说这树长得像华盖,树下这家必出贵人,大炼钢铁那几年树被砍了扔在土窑里炼钢,张半仙也被打成了右派,自然就没人把他说的话当一回事。小皮猴子没了树爬也没消停,饿着肚子也要和别的半大小子摔跤掐架,从城南打到城北,他总结了,城北的少爷羔子们打人更疼,大概是家里总有奶精喝总有大饼干吃。

打架这事全凭手狠心黑,归根到底是要凭身体素质的,身体条件相差悬殊什么套路都是白费。

方步亭儒雅博学,方夫人温顺柔和,方孟韦骨子里打架斗狠的基因多半是来源于他耿直到有点一根筋的大哥。

他一拳就将李金柱的鼻子打得流血,立刻有妇女尖声叫了起来,李金柱反应过来时已经被方孟韦骑着胸口挥拳。

李金柱身材强壮,要是平常里方孟韦和他打架是占不到便宜的,被人突然袭击顿时慌了手脚只能双手护脸被骑着打,打了两下就反过神来,翻身将方孟韦摔了出去,大拳头往人白净的脸上招呼,方孟韦如何肯乖乖给他揍,两人顿时厮打起来。

李金柱占不到便宜,闪躲见扭头看见一个愣头愣脑的身影望着边看,大喊了:“傻子!你哥被打了,你还不赶紧过来帮我打这小犊子!”

傻子是屯子里出了名的傻,平日里跟着李金柱后面说啥是啥,听了李金柱喊,便“哎”地应了一声抄起一边的棍子就冲了过来,不管不顾照着方孟韦的后脑勺就抡了下去。

棍风袭到,方孟韦来不及躲闪,正要硬着头皮挨着一下,只听傻子哎呦一声就被踹了出去,跌在还没化的雪壳里还要往起爬,被人把棍子夺了下来扔上了房。兽医姜玉林平时蔫头蔫脑,真要打起架来整个营里还真没几个对手,姜玉林总说是小时候和爷上山采药和熊瞎子掐架练的,连年纪最小的新兵小宁夏都不信。

方孟韦还要往前冲,被人拎住了后脖领子,红了眼就扭头要打身后的人,杜见锋将他手腕一扭,一巴掌抽在后脖子,骂道:“混蛋!连你营长都打?!”

方孟韦气喘吁吁,瞪着眼睛,嘴角边一块血迹。

李金柱见到人来了反倒不肯起来,躺在地上打滚,口口声声说方孟韦耍流氓和王雪兰不清白,两个人又如何如何勾勾搭搭,趁着打架看戏大冷的天躲在角落里也不知道干什么。

方孟韦咬着牙梗着脖子不肯说话,王雪兰只顾着捂着脸哭,只有李金柱打着滚哭骂,反倒像是两个人真有事似的。

杜见锋怒火中烧,额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

姜玉林站在地上躺着的李金柱身边,不慌不忙说:“听着倒像是人家俩自由恋爱,你跳出来打什么抱不平的?”

李金柱转了转眼睛,倒被老兵问住了,马上又辩解道:“到底王雪兰是这屯子知青点的知青,真要是传出什么丑事,上面调查的下来还不是得追究俺爹的责任?”

姜玉林冷哼了一声抱着肩膀站在杜见锋旁边眼看着他们营长,意思说:你看看,脏水哪有这么泼的?‘’

杜见锋没说话,这时候大队书记李国喜赶了过来,笑眯眯的一脸和气生财,在他儿子屁股上踢了一脚,道:“赶紧起来,别在这儿丢人现眼,杜营长还在呢,除了什么事还轮得到你管?”短短一句话倒像是真把这事就坐实了一般,说罢了还要看着杜见锋赔笑。

杜见锋本来阴沉的脸,此刻倒也是跟着眉开眼笑,握了李国喜的手道:“这事啊,我还真没法管,这知青不是我手下的兵,只要不违法乱纪就没法管,这群城里孩子自由散漫惯了,要不怎么要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呢,教育得好了保不准什么时候就又得回城里回到各个行业岗位建设国家去了。”他顿了顿,端了架子道:“主席他老人家用心良苦,怕他的孩子们安不下心,这不就派了慰问团,一是为了让他老人家的思想传播到远离北京的村寨县城里;二是让孩子们安下心来,从群众里来,到群众里去;三呢,就是怕个别地区个别人,因为知青是外来户,就排挤、欺负……”

杜见锋形象正派,几句和首长们学来的话活学活用,说得冠冕堂皇,看上去是废话却是暗藏了很多信息。李国喜也是人精一个,听杜营长的意思这慰问团还在呢,不好闹得难看,也没有要将这事过多追究。他心里清楚多半是自己儿子惹的祸,这屯子里他说一不二了十几年,今天被个小知青骑在自己儿子身上打,怕面子是已经丢了,可这营长明显护着知青,心里愤恨不已眼下却也没有办法,只得遣散了众人,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客套话,又假意问了问方孟韦的伤,便带着自家儿子回了去。

白毛女是没人再看了,都跑出来围观,见当事人都散了就悻悻地各回各处了,王雪兰也由同行的女知青搀着走了。

方孟韦梗着脖子站着,杜见锋目光在他脸上一扫而过。

姜玉林上前拉方孟韦,憨厚笑道:“没看出来小同志是个狠角色,不拉着你非把金柱打成金饼。”说着往方孟韦脖子上扔了一条围巾,拉扯着先带他回了营部。

杜见锋到底是要留下看着慰问队在老乡家安置了才回营部,到了营部早就过了晚饭,他钻到炊事班的厨房去想找找还有没有什么可以吃,一进门就看见灶台边有人在一点豆大的油灯旁坐着,药酒的味道刺鼻,是姜玉林那兽医的独家配方,用了之后比战斗减员还严重。

那身影杜见锋看个轮廓就知道是谁,他走过去黑暗中搂了搂削瘦的肩膀,那肩膀幅度轻微地挣扎了一下,像是熏风中的蝶翼,抗拒又不绝对。漂亮的蝴蝶骨隔着厚织的毛衣枕着杜见锋的手臂,毛衣的分量在那个年代来说几乎是奢侈品,方孟韦穿着毛衣的身影腰背笔直,永远像一张紧绷的弓,机警、敏感、又要让人担心他随时会爆发出来。

彼此依靠了一会儿,杜见锋扶了方孟韦的下颌想对向那点微不足道的亮,下颌在手心里挣扎了一下后他就改扶为捏,到底是借着光看清了嘴角的裂口和颧骨上的淤青。

杜见锋在嗓子里咕噜了一声;“还学会爱惜香玉了。”

“那叫怜香惜玉,香玉是常香玉,唱豫剧那个。”方孟韦认真地纠正他,然后压着声音在嗓子里笑。

杜见锋却没笑,捏着他的手用了点力:“你以为你帮她呢?以后李国富还不知道怎么挤兑她呢。”

“那怎么办?”方孟韦有点激动,刚要站起来又被压了下来,想了想说:“如果李金柱再逼她嫁给他是不是可以向委员会举报?”

杜见锋没说话,脸在油灯能照射到的范围外,方孟韦凑他近了些,想去看看他脸上的表情,迎面呼吸深重,有点热的嘴唇亲在了他嘴角的伤口上,他“嘶”地吸了一口气躲开了一些,很快被捉住吻得更深了一些,专吮着他的伤口,亲到嘴里都泛了铁锈一样的腥味儿才停止,额头依着额头在黑暗中靠着。

“疼啊……”方孟韦有点不满意的低声说。

杜见锋嘴里全是那苦死人的药酒味,暗自骂了一句粮食都吃不上顿了姜玉林哪来的酒制毒?

“下次在他还手前打得他动不了就不会挨揍了。”

怎么听起来都不像是好话,方孟韦思忖了半天,盯着杜见锋,不知道他是真心还是出言讥讽。

被盯了太久的人看着油灯在黑烟中随时要熄灭的豆亮。

在平城时,杜见锋跟着街上的半大孩子们城南城北地疯跑,打架自然是难免,揍人也挨揍,挨揍就免不了一身泥土或者是衣服撕破,这样的话回家就要再挨姨夫一顿竹板子,挨得揍多了就会揍人了。

杜见锋很认真地比划着教方孟韦下次要怎么一招制敌,还要小心压低着声音不要让已经睡着的人们听到。

方孟韦看得认真,却不是在看招式,脸上青了一块还咧着嘴笑着看人比比划划。

被看了猴戏的人反应过来就敲了观众脑壳。

夜又深了一些,万籁俱寂,东北的初春深山里的一切还在沉睡,只有彼此的呼吸伴着油灯噗噗的火光,杜见锋借着火光看方孟韦亮晶晶的眼睛,用一双眼睛就足够表达他所有的情绪——眼睛弯着,里面有两点萤光和杜营长一张挺英俊的大脸,这点快乐维持了一会儿,那双眼睛的眼角垂了垂,目光有点躲闪。

“今天,你说的是真的吗?嗯,就是……有一天我们会回城里,你、我,还有老兵他们,还有那些知青……”

他等了许久没听到杜见锋的回答,连忙去寻他的眼睛,杜见锋说:“会,肯定会,你回平城,我还回崎港的部队,如果有一天复员回地方就回平城去找你。我们可以再回七中后面的河坝,我骑车带着你,从向阳街到建国路,五一路的老陈包子转了国营味道还是一样的,上次我回去去吃了,皮薄馅儿大……转业到地方单位肯定分我一套住房,到时候我就在家门口种上一棵杏树一棵桃树,春天看花,秋天还有果子,一举两得。春天的时候咱俩就去人民公园,采了槐树上面的槐花做饼子,榆树钱儿玉米糊糊也好吃……”

方孟韦听得饿了,眼睛里都是平城的春天,连淤青都是愉悦的。

“如果,”方孟韦十分认真地握住了杜见锋的手,“我说如果,万一真的要一直呆在这儿,我……”

“咳,咳……”

炊事员老孟三十年的烟龄,只要喘气就得先咳嗽两声,不是器质性的疾病,而是身体的习惯了,他睡了一半起夜,摸了黑就要从屋里出来。

杜见锋坐着没动,反倒是先来的人像一只受了惊吓的狐狸,一窜就不见了,还带走了要命的半句话。

 

 

万恶的老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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