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狸子~

笨嘴拙腮讲故事(ÒωÓױ)

青春作伴好还乡(9)

断网前急匆匆的更新~

有虫明天捉~明天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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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昼长夜短,消磨在草长莺飞之中。

城市中来的知青们都是半大的孩子,最初的一段时间内对于陌生环境的或不满或抱怨的新鲜感之后,就是漫长无期的在起床号与熄灯号之间周而复始的劳作与等待,没人告知他们这场历练的时长,没人告诉他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也从来没有人去问过这个问题,这样的问题是消极而落后的。当然,在这样广袤无垠的天地中一个关于“回家”的问题,最可能引起的是死寂后的一片可能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的愁思,半大孩子们在这场历练中最先学会的就是茫然无措。

也许就在这个地方长成了一株白杨,扎根于此,看着万古不变的日升月落,直至深入大地的根部腐朽成泥,轰然倒塌。

尽管有心中坚定的信念,可再坚强也不过是十八九岁的孩子,勉强算作成年人,大多是第一次离开父母离开家,在最初的几个月里,总有人躲在角落里偷偷抹眼泪,其中不乏男孩子。大致这一段岁月里这群孩子就是通过劳作来分散自己对于家和未来的思考,广播里传来的遥远的首都的指示和一首首旋律熟悉主题相似的颂歌以及那份总要迟到一周以上的报纸是他们对于外部世界的全部理解。

最能慰藉迷茫而年轻的心的却是一封封来自五湖四海,却都经过重重审查的家书。

每隔十天左右,毛利民都会骑着那辆不知什么时候会散架的老自行车走上几十里路到团部,将驻地知青们的信件家书交给团里的人到镇上的邮局邮递,同时取回知青们家里寄来的包裹信件带回。每到这一天,是老战士毛利民最得意的时候,被知青们前后簇拥着,围前围后的恭维着,这时他才郑重其事地将军绿背包中的信件和包裹掏出,字正腔圆的读着信封上的收件人姓名,直到信件和包裹都到了收信人手中,被点到的欢天喜地,没有信件家书的满面失落,有人欢喜自然有人愁。

这一天黄昏,在尚明的天光下,一线炊烟扶摇直上,偶尔有归林的倦鸟掠过天际。

当知青们在营部远处的小路上望穿秋水竖着耳朵盼着听到毛老兵的自行车吱吱悠悠的金属衰老的呻吟时,方孟韦斜靠在宿舍前的一排杨木架子上用一块干净的碎布仔细擦拭着亮漆斑驳的手风琴,夕阳下长睫毛上染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宁静却有些朦胧。

杜见锋的声音几乎是和远处划破空气的清脆的自行车铃一同响起。方孟韦将手风琴放回屋里转身走到河边时,杜见锋已经摆开了洗衣服的架势,衣服、被单从搪瓷的盆子里溢了出来,听见身后的人脚步慢吞吞,也不回头,道:“让你帮老子干点活儿就磨磨蹭蹭的。”

“营长真是讲卫生,毛老兵一去团部你就洗衣服,他要是多去几次团部,衣服都被你洗破了。”

“讲卫生不好吗?只许你自己干净,不许别人讲讲卫生?”杜见锋避重就轻瓮声瓮气地说。

方孟韦站在他身后,看着挽着袖子蹲在河边的高大背影,忍住笑意,道:“下次换个活儿,叫我帮你割草、喂马、进山捡榛子都行,不要次次都洗衣服,配发的肥皂瘦得快极了,没了大家下半年都只能让历史的车轮倒退用棒槌洗衣服了。”

杜见锋被夕阳在河面上粼粼的反光蜇得眼睛花了,回头看方孟韦时眼前都是光晕,看清了少年一脸被夕阳照的暖洋洋的笑意后,杜营长把脖子一扬,一脸的茫然:“说什么呢?革命工作没有高低贵贱,让你干点活儿怎么还挑三拣四……”

他嘟嘟囔囔说话的时候,方孟韦已经在卵石滩上与他并肩坐了下来,垂着眼睛看着杜营长心不在焉揉搓着衣服的大手,咬了咬嘴唇,道:“其实,你不用怕我难过……”

杜见锋抬眼看他,眯着的长长的眼角带了些笑纹,如果不看他忧国忧民的嘴角,方孟韦会以为他永远是在笑。

“我是说你不用怕我看到别人收到家书、家里寄来的东西难过或者是尴尬,我早就不难过了。即使是我看不到别人收到家书、包裹,也知道没有人会给我写信,亲戚们早就和我们家划清了界限,对我这个黑五类避之惟恐不及,当然,我也没有妈妈会给我织围巾或者是毛衣了……”

方孟韦讲话总是不经意之间带出一些杜见锋这种粗人一辈子也用不到的词汇,杜见锋不去问也可以理解那些陌生的词汇的含义和寒意。尽管少年说这番话的时候神情淡然得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温和得像是反过来安慰他,杜见锋却从心底油然生出一种束手无策的情绪,眼前的少年近在咫尺,却不知用什么方法去安慰他、温暖他,怎么对他好都好像并不足够表达内心的情绪,太近怕吓到他,太远怕失去他,这样无从言说、无可奈何的感觉着实让杜营长困扰了许久。

“说什么呢,”杜见锋的话没了以往的气魄和大嗓门,甚至带了点腻歪歪的温柔,这吓了他自己一跳,连忙咳嗽了两声掩饰了过去,低头狠狠搓衣服,搓了两下又转头看身边的人,很认真地问:“你想收信吗?”见方孟韦瞪着圆圆的大眼睛看自己,他眉开眼笑,终于找到了解决方法似的,道:“说真的,老子给你写,你自己偷偷地看。”

方孟韦低头摆弄两块卵石,道:“低头不见抬头见,有什么不能当面说,再说,让别人看见了……”

杜见锋皱眉想了想,灵光一现道:“那我就给你抄毛选,抄报纸,哎呀,总之是带着字的就算是信了,真让老子自己写,老子还真写不出来。”

方孟韦笑了,笑声带着变声末期少年的沙哑和略微粗犷的声线:“不收也不看,你的字看了闹眼睛。”

杜见锋一怔,立刻伸了沾着水和肥皂的大手去抓笑得前仰后合的少年的肩膀,“居然敢笑话老子!不行!不收也得收!不看也得看!”

方孟韦被抓着,额头抵在杜见锋宽阔的肩膀上,笑声于是顺着少年的额头传到了杜营长的肩膀上,杜见锋脸上映着夕阳,肩上是温热的笑。

“我没家了,杜见锋。”不再笑的方孟韦沉沉地说,肩膀上传来的声音毫无阻拦地传进了杜见锋的右耳。

“敢直呼老子的名姓。”杜见锋在方孟韦的后背上轻拍了一把,再次避重就轻。

方孟韦哼了一声,道:“我没家了,杜哥,杜同志,杜营长。”

看来是避不过,杜见锋一只手臂拦着怀里的人,侧颊偎着他的脸,轻声说着:“你的情况,组织上已经了解了……组织上听说你们营长也没家,要不,你就跟着他凑合凑合?”

肩头上传来少年胸腔里的笑,杜见锋也笑,颇有些得意。

杜见锋带着他的年轻人回到营地时,正好是晚饭开饭的时间,毛利民已经散发完了信件包裹,正一脸满足地拿着坑坑洼洼的铝饭盒往食堂晃,看见了他们杜营长和方孟韦,没先和一天没见的营长大人寒暄,反而先大嗓门叫住了方孟韦。

“哎哎小方儿,有你的信!没见谢木兰吗?她说她给你送过去。”

方孟韦怔在原地,好久才明白过来对方在说什么。

信,他的信。

可是拿着他的不知道谁寄来的信件的小姑娘谢木兰却不见了,过了晚饭,大家聚在一起唱过几首歌之后也没回来。方孟韦有些急切,饭没吃好,手风琴拉得也三心两意,眼光总向着四周张望,拍子急切的很,有知青揶揄他“一会儿不见就魂不守舍”,方孟韦无心辩解。

天色沉沉,在女知青们开始叽叽喳喳担心之前,谢木兰小小的身影从小路的尽头渐渐清晰了,靠近了营地的时候,她看见了宿舍窗前的灯光中坐着的身材颀长的人,一双黑眼睛在黑暗中亮亮的,见到她就站了起来,脸上带了点期许,不知道等了多久。

远远看见谢木兰,门前等了许久的方孟韦连忙站了起来,脸上带了笑,可渐渐靠近了才发觉出小姑娘似乎有心事,平日走起路来上下起伏的两条辫子此刻却是沉沉地搭在肩上,抬眼看见他也没有像以往一样毫不顾忌地连蹦带跳地跑过来叫“小哥”,反而将小脸垂得更低,走到他身边时停了停,撅着的小嘴动了动欲言又止。她将衣兜里的信塞进了方孟韦的手中后也不说话,径直向着宿舍走去。

“木兰,你怎么了?”方孟韦转头问,见小姑娘也不回头看人,只是摇了摇头,他又问:“谁欺负你了吗?”

谢木兰还是不说话,待他再要开口时,已经快步走进了女知青的宿舍。

方孟韦莫名其妙,毕竟自从下乡之后,只有热情洋溢又天真烂漫的谢木兰与他说了最多的话,每天“小哥”地叫他,从心里也不自觉将她当了妹妹,如今小麻雀一样每天叽叽喳喳的人突然不说话了,总会让人担心不已。

不过很快,方孟韦所有的情绪都会消失殆尽,在他拆开了已经辗转千里万里的破旧却依然结实的信封,抖开了里面信纸之后,上面黑色墨水书写着的刚劲的字体让他所有的血液一瞬间涌上了头脑。

所有的情绪变得界限不清,视线也开始不清晰,方孟韦用力地闭了闭眼,大滴的泪珠跌在信纸上碎作几瓣,伸手去拭洇了墨水的痕迹,又模糊了一片。

 

 

急刹车将我从昏睡中晃醒,车厢里空调开得太足,我揉着酸疼的脖子看了看车窗外,雨雾弥漫。

大致是因为刑警睡眠不足,总要抓住一切可以睡觉的机会,都有上车谁就睡觉的毛病。车窗外的冷雨下了一路,睁眼时长途大巴已经下了高速驶进了老家平城的城区。

大巴一路行驶,我开始庆幸自己很明智地没有自己开车回来。平城早已不复以前的模样,老城区改造和新城区的发展让平城的城区大了不止一倍,凭借着我还是十几岁半大男孩儿时对老城区的记忆是肯定要迷路的。

长途大巴在新城区的长途客车站停下时雨停了,平城以让人舒服的凉爽潮湿空气迎接了我。

小外公的独居在20年前公安局还分福利房时的住处,即使是后来在新城区以较低的内部价格买一处大三居室,他也没有搬离老房子。

换成了两次公交车,用了一个半小时才从新城到了老城区,中途路过了已经废弃的老旧火车站的铁轨,铁轨两边原来是以前铁道职工的宿舍平房,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十几年前还看得到,棚户区改造了之后已经全部拆迁,现在是平地而起的已经建成的或者是围着绿色防护网在建的高层建筑。

公交车等红灯的时间里,我百无聊赖地望着废弃铁路两边的丛生杂草,恍惚间看到一个穿着破旧海魂衫的少年,脖子上扎着皱巴巴的褪了色的红领巾,一蹦一跳地走在已经腐朽的枕木上,一眨眼就不见了。

一年前的案子,我不愿再提。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后已痊愈的名义回归工作,可是我不得不承认,在某种意义上,深度催眠在一定程度上不可修复地损害了我的神经。精神状态和身体状态看似一切如旧,可只有我自己知道却又不愿意承认,某种意义上讲我和原来大不相同了。最关键的是对于自己的恐惧,我总是担心自己在不经意的情况下伤害到自己最最在意的人,这对于我来说最深层次的恐惧。

我揉了揉眼角,缓解了一下疲惫,恍惚间想起小外公的故事里少年的杜营长曾经寄居在身为铁路工人的姨夫家里,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营养不良看人眼色的少年都走在这一片养活了无数人的铁路边拾煤渣捡铁钉玻璃瓶子,换一点点零钱换来一点点零食填饱少年人永远饥肠辘辘的肚子……公车随着信号灯的转换再次发动打断了我的神游天外。

雨水将公安局家属院里的十几栋六层的小楼冲刷的越发陈旧,在20年前这些小楼是整个平城最气派新潮的样式。随着时间的推移,新潮变成了古旧,小树变成了大树,大院里的法国梧桐新叶正茂,一场雨后越发新绿,比我记忆里的高大苍老了许多。

我寻着记忆找到了小外公的家,上了三楼开门时,屋内一片昏暗。小外公活得一丝不苟,家里整洁干净,却是太干净了,干净得没有了生活的油盐酱醋茶的鸡毛蒜皮,活得不食人间烟火。

沙发床上都盖着布单,防止落上灰尘,我看得眼底一阵发酸,看来小外公离开时内心里笃定自己可能很久都没法回来了。拉开掩着的窗帘时,雨后的阳光直直射入,带起了细细的浮灰,在光影里上下飞舞。

我拉开书桌前的椅子,坐在上面茫然四顾,良久才又站了起来,将椅子拉到衣柜边踩了上去。

衣柜的顶端靠着墙角的深处,一个样式古旧的看着像是几十年前点心盒子的铁盒静静躺在厚厚的灰尘中,我伸手将它那在了手中,沉甸甸的。

盒子躺在了书桌上,我到卫生间里拿了纸巾将盒子擦净,又是洗干净了手才又回到了书桌前,与盒子对峙了良久,才下定决心似的打开。

一本古旧的笔记本,一本上了年纪的相册,十几封信封泛黄几乎要风化了的厚厚信件,一管绝对要和共和国同龄的钢笔,一块不比钢笔年轻的手表,还有数张零碎边角残缺变厚的纸。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去碰那些信件,拿起躺在盒子角落的一张巴掌大的边缘卷曲有焚烧痕迹的残缺的纸片,上面的字迹斑驳几乎看不清,字体有些幼稚,大大咧咧歪歪扭扭:

“……事物都有两重性,没有绝对的好,也没有绝对的坏……光明就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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