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狸子~

笨嘴拙腮讲故事(ÒωÓױ)

青春作伴好还乡(2)

让我们把时间轴往回拨,来到一个十分简单的年代,一个简单到数亿人信仰单一、思维单纯的年代,一个衣服只有白、黑、蓝、绿四色的年代。

火车站里一辆绿皮火车在一阵浓白得几乎化不开的蒸汽中驶入月台,几乎还没停稳门就开了,人们如潮水般涌向了站台上的暗沉的人流。

一个高大的穿着65式军装的军官拎着包裹从火车上矫健地跳了下来。65年军服改制,淡化了等级观念,普通战士与首长们穿的都是草绿色军装,红五角星、红领徽、红帽徽,男人高大健壮看上去就英气勃勃,一看在部队里就是深受器重的青年军官。

青年军官名叫杜见锋,在部队中摸爬滚打十年,凭借出色的个人素质从普通士兵做到了连长。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的中国人普遍又瘦又小,脸上眼睛中总写满了饥馑与惶恐一般,杜见锋刚参军的时候才十六岁,又瘦又小,人又机灵,连长总叫他小猴子,可是后来就发现杜见锋根本不是生来矮小的人,而是原来吃不饱饭,耽误了长个长肉,在部队里吃了几年的大锅饭,个子就像公园里卖的长气球一样吹了起来,长得比其他战士都要高,人也结实的像一头小蛮牛,可“杜猴子”的外号算是保留了下来。

那个年代的中国人普遍矮小,男人一米七几在相亲时就是可以那得上台面提起的“大高个”,一米八几的杜见锋高大英俊,又是穿着正经八百的军装,在人群中很显眼,也引得周围人频频侧目。杜见锋将大包小裹举到头顶,看着人们的头顶在人群中挤出了火车站。

街道上到处是成帮结伙戴着红袖标的半大学生,火车站前的墙壁上贴着巨幅的标语:

“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打倒苏联现代修正主义!”

“美帝必败,越南必胜!”

……

杜见锋乘坐的107路公交车缓缓开动,两侧建筑开始后退,到处是揪斗人的造反派,大标语贴的到处都是。街道两旁的商店、学校、工厂、企业都有人在张贴“决心书”、“至党中央毛主席的表忠信”,大家都在这样全国性的运动中极力地表现着自己的积极与热情。

锣声、鼓声、口号声、广播里的红色歌曲声,将整个城市的运动渲染的格外热烈。

杜见锋莫名有点发慌,虽然他在部队里已经开展了“忠于党,终于毛主席,终于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三忠于”活动,但是部队到底与地方的革命工作存在差异,他被隔绝于部队中生活十年,早已经和地方上的生活产生了一定的脱离,所以,当看到“革命”活动在地方城市中已经发展到如火如荼如斯,饶是他在作训中胆大包天还是不禁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杜见锋三代贫农,就没有穿过一条不打补丁的裤子,进入部队前从来不知道内裤为何物,父母早在建国前就死了,没有享受到一天的共和国的阳光雨露。他六岁起生活在姨夫家,他姨是家庭妇女,姨夫是个铁路工人,家里还有四个孩子,饭好像从来就没吃饱过。姨夫虽然爱喝点小酒,醉了之后还骂人打人,但总算没把他赶出去,让他在风里雨里还有个睡觉的地方。

杜见锋的童年和青少年期好像总在捡东西,沿着铁路捡煤渣,捡铁钉,捡车站里卸货拆下来的木板,捡菜根,捡郊区农民没起完的土豆,捡到有点病态,好像他再捡的多一定小姨就能好过一点,姨夫就能有些好脸色。初中毕业后的杜见锋完全没有考虑升高中的问题,政治面貌三代贫农的杜见锋直接参了军,不为别的,就是赶紧离开那铺永远和表哥表弟几个半大小子挤着的永远暖不了的大通铺。

姨夫对他不咋的,但是好歹没让他饿死冻死街头。杜见锋知道感恩,从每个月津贴6块到现在的104块,每一分钱都舍不得花,一部分寄回平城给小姨供还在上初中的两个表弟,另一部分攒下做“媳妇本”——在很长的一部分时间里,“娶个媳妇成个家”是杜见锋对于美好生活的全部幻想。他在接到姨夫病重的电报后从北方的部队中修了探亲假,坐了三十几个小时的硬座,和半车皮南下串联的半大孩子挤在一起回到了他饥寒交迫生活了十几年的城市里。

小姨家在火车道边的铁道家属平房里住了快二十年,冬冷夏热,一过火车全家跟着颤。他紧赶慢赶,但火车在某一个红色运动烧了半边天的城市停了十几个小时,造反派和保皇派为了夺取政权打得天翻地覆,等到火车恢复行驶时,杜见锋已经错过了见到姨夫最后一面的机会。不过大概姨夫并不会为了没有见到这个外甥而遗憾,毕竟他走的时候几个亲生儿子是围在身边的。

高大的杜见锋手里拎着用津贴在供销社里买的奶精和老饼干挤进矮小的门时还是有些局促的。姨夫去世在医院里,已经成家的表哥在张罗姨夫的丧事,几个表弟在安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姨,根本顾不上来招待这个远道而来的“客人”。杜见锋觉得自己碍手碍脚,连个转身的地方都没有,所以放下了手里的东西,说自己还要去探望一个战友的父母,等到姨夫出殡的时候再来,说着将怀里揣着的三百元钱塞到了小姨的手中。

杜见锋根本没处可去,三十几个小时里就吃了两块干巴巴的饼干,沿着写了标语的长街走了一会儿,饿的眼冒金星,同人换了三斤粮票,走到街口的饭店里要了二斤白菜肉的水饺。

金色的太阳升起在东方,光芒万丈。

东风万里,鲜花开放,红旗像大海洋。

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敬爱的毛主席,革命人民心中的太阳,心中的红太阳。

万岁!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

正午的阳光颇为耀眼,街边几个带着自家军绿棉布缝制的歪歪扭扭的“军帽”的十四五岁的男孩在烧一堆半新的球鞋,因为这样的高级球鞋每走一步踩出的花纹像一个“毛”字,于是他们拦路迫使穿这种鞋的人将其脱下烧掉。橡胶燃烧的黑烟直上云霄,空气中散发着刺鼻的味道。

杜见锋站在路中央看了一阵,忽然觉得几个人路过时频频侧目,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踩在了写在路中央的红油漆标语——誓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杜见锋连忙贴到路边,压低了帽檐,快步离开。

前面不到一公里就是杜见锋的母校——市七中,曾经的省重点学校,曾经的朗朗读书声已经不见,现在已经全面停课,学生们忙着革命、批斗牛鬼蛇神、给老师贴大字报。

铁栅栏上的紫藤萝密密麻麻,成为了灰蒙蒙世界中的唯一一点色彩。

七中后面是一片小红楼,住着的是高级知识分子,都是外交人员,或多或少都有点海外背景,革命开始后首当其冲,几乎家家户户都被抓出来剃鬼头、戴高帽、挂牌子游街示众。

曾经整洁的小红楼上密密麻麻贴着各色的标语,里面的住户精神上、肉体上被打倒了一遍再踩上一万只脚,各种外文原版书籍被当作“里通外国”的罪证被焚烧殆尽,空气中到处是纸张燃烧后的灰烬飘飞。

杜见锋正站在路边发怔,忽地一阵喧嚣,一个雪白的影子飞快窜过,后面紧跟着几个半大的带着红袖标的学生追了上去,几步就将人按在了地上,就在杜见锋面前对着人拳打脚踢,被打的人蜷在地上,紧紧护着怀里的什么。一个人去弯下腰去抢被打人怀里的东西,地上的人猛地向前冲去,一头撞进人身上,将抢东西的人一头撞倒在地。

打人的半大孩子们打得更凶了,嚷道:

“打死资本家的狗崽子!”

“他护着的帽子里有台湾国民党的密电码!”

杜见锋低头仔细去看才发现被打得也是个十五六的半大孩子,怀里紧紧护着的是个空军飞行帽,巨大的护目镜已经碎了。

被打的人回嘴:“这是我大哥送给我的!我大哥他是人民空军飞行员!”

打人的人说:“你大哥叛飞到台湾了!是特务!是叛徒!你爸是资本家!是里通外国的坏分子!你妈是美女蛇!你们全家没好人!”

被打的孩子发了狠,对着一个骂的最凶一拳挥过去,却被人拉开,肚子上又挨了两脚,孩子目光始终狠狠的,被打的再凶也不吭一声。

再打就出人命了。

“住手!住手!”

杜见锋上前拉开了打人的人,他身高劲儿大,又是一身人民解放军的军装,目光凛凛很有威慑力,他将挨打的孩子拉到身后,对着几个愤愤的红袖标道:“凭什么打人啊!”

“解放军同志!你不支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吗!”其中一个红袖标梗着脖子问。

这帽子可有点大。

杜见锋瞪了眼睛嚷道:“谁他妈说我不支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老子最他妈支持!”

几个红卫兵一愣,印象中解放军不该是对人民群众温暖如春吗?这位解放军同志怎么张嘴说脏话呢?

另一个红袖标说:“那你怎么同情黑五类!”

杜见锋一怔:“黑五类?”

红袖标得意了,以为自己让解放军同志认清了敌我,他指着杜见锋身后的少年,道:“他家解放前是资本家!他爸是外交官,是打入人民内部的坏分子!”

杜见锋顺着他指着的方向回头。

身后的少年依旧紧紧抱着那个羊皮飞行头盔,一件白衬衫已经全是泥土,下面穿着一条蓝色的学生裤,脚上是一双雪白的白球鞋,这一身装束在这个年代一看就是家境优渥。少年脏兮兮的小脸,嘴角被打出了血,粗黑的眉毛拧着,瞪着一双圆圆的黑眼睛敌视着面前的每一个人,见刚刚救了他的杜见锋也狐疑地回过了头,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眼睛瞪得更圆了些。

两秒之后,他猛然转身飞逃,跑得飞快,转眼就消失在了街口。

革命小将们见状就要去追!

杜见锋长臂一展拦在前面,道:“各位小同志!我为刚才没有认清敌我而道歉!现在请给我一个拟补错误的机会!让我去追他!我一定把他捉回来交给各位处置!”

说着不由分说,迈开长腿朝着少年飞窜的方向追了出去。

 

 

人上了年纪之后睡意来的没什么征兆,上一秒还在讲着故事,下一秒已经打起了呼噜。我轻轻为老人盖严了被子,缓步走出了病房。

午夜的住院部寂静无声,护士站里值班的护士昏昏欲睡,有病人难忍病痛的痛苦呻吟偶尔传来。

公共洗手间里,冰冷的水流落在红肿的脚踝上,稍稍麻木了痛感。

我一瘸一拐走回到护士站边的成排座椅边,借着护士站里的白炽灯光举着跌打药酒喷雾的说明书看。

“活血散瘀,消肿止痛。用于跌打损伤,瘀血肿痛,肌肉酸痛及风湿疼痛……一日3~5次……间隔1~2分钟重复给药,一天使用不得超过3次……”

嘶——

呛人的药味伴随着消毒水味呛得我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护士站里的值班护士站起来看我,我不大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朝她笑了笑。

小护士大概也就二十岁左右,值夜班显得挺疲惫,见我朝她笑,也笑了,问:“我看你这脚肿得挺严重的,还陪护啊?”

我笑着撇了撇嘴,正要说话,看见本来倾身跟我说话的小护士忽然站直了,笑容也收敛了,眼睛看着前面,道:“凌院长,您还没回家啊?”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见一个衣冠楚楚便装的高大男人正走了过来,站在护士站前,道:“我正要回去呢,你们护士长给韦主任说我钢笔落在这儿了,我顺路过来拿。”

小护士连忙转身去给院长拿钢笔。

我一边揉着脚腕一边苦着脸看,这男的不就是查房跟李局长相谈甚欢那个医生吗?这么年轻就是院长,果然不简单。

人的身边总是有这样一种人,家境比你好,学习比你好,体育比你好,人缘比你好,就连长相都比你好,一句话:不比死你也气死你。这位“凌院长”大概从小就是这样一种人。

我正感慨着,精英凌院长吸了吸鼻子,皱着眉,顺着刺鼻的中药味转过了头,就看见了顶着一头乱七八糟自来卷趿着拖鞋、揉着脚、疼得呲牙咧嘴,还非要仰着头抬着一张苦哈哈的脸打量他的落魄便衣小警察。

尴尬,是我脑海里瞬间蹦出的两个字。

人总有一种从优性,就是当你面对一个处处优秀的人时候也会想表现出自己最为优秀的一面,尤其是男人。

输人不输阵,但是我现在大概是丢人又丢阵。

我在“微笑着点头示意”和“低头假装不存在”之间犹豫的时候,嘴角就不自觉地抽了抽。

大概是这个面部痉挛被凌院长会意成了我在向他打招呼,他摆开了谦谦君子的公式化笑容,拿出如沐春风的语气道:“你这扭得挺严重的,拍片子了吗?去急诊检查一下吧!”

我这才想起了上午拍的片子早不知道落哪去了。

我正尴尬着,小护士已经拿了院长的钢笔回来,说道:“院长,您的钢笔!哦!这是1736的陪床,李警官。”

咦?我才来一个下午,连姓带职业都暴露了?

听说第一医院为适应商品经济的浪潮,改制到倾向于服务行业化,所以,不仅连病人的名字要知道,连陪床家属的姓名职业也一清二楚?人性化?以人为本?还是因为这一层是高干病房?

凌院长恍然大悟,笑得更加平易近人,伸了手道:“李警官!幸会!”

我连忙站了起来,刚要伸手,才想起手上刚沾了药酒,连忙摊了摊手示意手上不大方便。

凌院长笑了笑,收回手说:“你这个脚腕需要休养啊,家里还是换个人来陪护吧。”

我说:“家里找了护工,我就陪这两天。”

“这样啊,不过李警官还是自己拿个毛巾冷敷一下吧,消肿比较快。”

“好好,谢谢凌院长。”

我站起来之后身高也很凌院长差不多,终于没那么大的压迫感了,自我感觉几句话还说的挺得体,暂时似乎可以忘记自己“拖鞋苦瓜脸”带来的阴影了。

凌院长点了点头,将钢笔放进了公文包,示意了一下,就风度翩翩地转身告辞。

不得不说,凡是年纪轻轻就能在行政上岗位上混得风生水起的人必有过人之处,而且是大大的过人之处。就例如这个凌院长,不笑的时候不怒自威,自带领导人气场,笑得时候就一脸的与民同乐,瞬间就能与人拉近距离。

情商与亲和力这东西真不是后天修炼能得来的。

我脊背挺得直了些。

男人嘛!总不能在另一个男人面前心甘情愿地自惭形秽。

术业有专攻,凌院长悬壶济世,李警官除暴安良,没有可比性。

我自我安慰着,瞬间自我感觉良好。

转身想给护士站里的护士一个光辉的人民公仆的背影。

可是我忘了身后就是成排的铁座椅,一脚绊在了上面,发出了巨大的声响,高大的人民公仆形象只维持了五秒,我就趴在了长条座椅上,拖鞋都甩飞了。

才走了两步的凌院长和护士站里值班的护士听到响声惊奇地望向了这边,临近的病房里陪护的家属也探出了头来一探究竟。

我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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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警官:我现在装晕倒装失忆来得及吗?在线等,挺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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