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狸子~

笨嘴拙腮讲故事(ÒωÓױ)

青春作伴好还乡(34)

他记得那一日特别冷,天灰蒙蒙地压着,像是好多年的陈棉花,即不蓬松也不柔软,更谈不上温暖。明明夹岸桃李开得那样嬉闹,可说冷天就冷了。

高音喇叭和解放大货车走得并不快,可他就是追不上,他高喊着“爸”,声音被熙熙攘攘喧哗着的人群吞掉了,他像是一尾小鱼在浊浪中被吞噬了,还是看到了卡车上的人,如果不是依旧挺得笔直的肩背,他已经不敢认那是不是他父亲,起码在记忆里父亲是体面而严肃的,绝不是现在这个模样——丑陋的阴阳头,脖子上挂着的巨大牌子坠着的铁丝嵌进了那人后颈的皮肤里,身上几乎没一处不是破损的、渗着血的,脸上黑黢黢地涂着墨水或是煤灰——小将们是不息一切侮辱人的手段来摧毁他们敌人的意志。

方孟韦怀里抱着个破损的飞行头盔追着汽车跑,几次摔倒在石子路上摔得双手和两只膝盖没有好的地方,爬起来还是跑,追着汽车上的高音喇叭,尽管他的嗓子除了火辣辣地疼,已经发不出来任何声音,可脚步还是没停。方步亭似乎是有所感应,低垂着似乎已经失去活力的脖子微微抬起,只是稍稍侧过头去已经用尽了他残存的全部信念,然而他现在所能给儿子的全部关怀不过是对着满面鼻涕眼泪狼狈不堪的儿子费力地摇了两下头。

那年城南荒地的桃花开得那样演,血红血红地。

溅血点做桃花扇,比着枝头分外鲜。

那一路方孟韦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家里的,眼泪哭干了,嗓子哭沙了,咳嗽时带了血,只记得那一日母亲仍是端坐在窗边,尽管家中的老式家具已经被人搬了出去劈柴焚毁,好歹还剩了几个椅子凳子。。方夫人就是有那样能把一身灰蓝衣服穿得像量身定做一样的气度,气定神闲地坐在一张木框子床上也是腰窄颈长的端庄模样,听见儿子哭着进门,本来沉寂如死灰的眸子里有了一丝波动。

“妈……”方孟韦声音带了血丝。

方夫人将手心里的手帕向他递出去,方孟韦没去接,眼泪噼噼啪啪地不断。

“妈……”

做母亲的细长的手指动了动,却没挪地方。

“妈,我爸他……”

方夫人终于站了起来,缓缓走到儿子身边,突然发现儿子已经比她高了一些,她目有爱怜,唱了几十年的大青衣让她有一双多情的美目,伸出手把儿子头发上的草拾了下去,又仔仔细细看了好久,问:“你告诉你爸爸你会自己洗衣服下蔬菜面条了吗?”

方孟韦悲伤里加了无尽的委屈:“他们不让我靠近,我没法和爸爸说话。”

方夫人的失望很明显,但也只有一瞬间,她安慰着儿子说没关系,爸爸会知道的。

母子俩个对望良久,方夫人忽然说:“孟韦,妈妈想吃些朝林商店的麻酥糖,你去给妈妈买些回来好不好?”

 

土坯房里阴暗,窗户低矮地进不了多少光,所以也顾不得节不节俭,桌上不得不摆了一盏煤油风灯,冒黑烟也没有多少亮光,倒不如不点。

屋里三三两两地站了几个年轻人,似乎是极不满意,为首的一个矮个子敦实的汉子一顶没帽徽的军帽歪戴着,几乎要指着被捆了双手斜靠着一面块倾塌的墙的人破口大骂。

旁边一个细高个子的蓝上衣青年拉了他一下,那一脚才没又踢到那倒着的人肚子上。

“茂才,他还没认罪,那边也不知道什么样呢,好歹是知青,这么打要出人命了。”

矮个子不高兴了,回头对蓝上衣道:“这还能有错,都有人看见了,这小子在粮库帮忙的时候那杜营长隔三差五就往粮库跑,还住到一个屋子里,能干什么好事?”

“这俗话说‘捉奸捉双’,要靠这个有人看见就非说他俩有啥事是不是也……”

蓝上衣还没等说完,矮个子就朝他呲牙:“赵文,你是不是同情这个往解放军床上爬的?别你也是个喜欢男的?”

赵文急赤白脸地为自己辩白,最后索性赌气不再说话,一个人去了外面呆着。

屋里的其他几个有一个革委会的年轻干部,没什么主意,另几个都是民兵,为首的李茂才是隔壁大队的民兵,人人都知道李国富是他本家叔叔,可谁也不愿多事,毕竟他们心里觉得方孟韦这远道而来的知青是要接受贫下中农在教育的,说明原来确实是没教育好的,犯什么错都有可能,更何况是这样的错?说到底,他们心底里大概是更希望这香艳的罪过坐实了,毕竟在闭塞的深山边缘,这点事儿要是坐实了着实够前村后屯茶余饭后念叨个几年,至于坐实了罪名后两个当事人作何处理又管他们什么事?所以本来是要他们看着,等审完那个棘手的营长,再审这个小知青就容易多了,可现在李茂才要提前“审案”,好像也没什么错,小知青有错,谁审不是审?同在的那个余干事性子懦弱,干预了两句,被李茂才打哈哈地岔过去也就不再管了,只说了句“别闹得难看”。

李茂才原本就是游手好闲的混混,借着他族叔的势凭着打架斗狠也成了民兵中的中坚力量,早些年看上小学老师的女儿,被文化人损了一顿,这些年总是想起早些年受的“耻辱”,每次打倒“臭老九”他总要第一个跳出来,读了些书的小白脸就越发的“可恨”,一定是会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不然为什么下来的入伍名额是他方孟韦的?一定是和某个军官有勾当,再结合起傻子的疯言疯语,事情就似乎有了定论。

“你还是早点承认,瘦的皮包骨头了能受得了几拳几脚,看来这读书是没好处的,读书多了就干些见不得人的事,脱了裤子跟当兵的睡觉时候肯定不是这么个丧门星的样儿。”

李茂才的话说得难听,旁边两个未婚民兵相视看了一眼,再看看泥土地茅草堆上捂着肚子佝偻着的方孟韦,一张惨兮兮的小脸儿,浓眉大眼嘴唇粉嫩倒是比乡下女人秀气多了,有男人看上倒也是可能的,可男人和男人能睡觉吗?

几个人的想法倒是不约而同,李茂才蹲了下来,借着挂在钉子上的气死风灯脏兮兮的光一脸的涎皮地看着方孟韦:“到里面和领导你也是要交代的,不如你现在说了,如果你不撒谎说不定领导能宽大处理,你说说你是怎么跟杜营长睡得?”

方孟韦斜着眼睛看着他,狠狠啐了一口。

眼睛又亮又圆,睫毛小刷子一样,这要是个女人可得比小学教员的女儿好看多了。李茂才内心遗憾了片刻,但是很快就觉得方孟韦在另两个人面前很不给自己面子,自己的腌臜心也没得到满足,他站了起来,让自己显得伟大一些,当然就要让对方更低下:“你神气什么!听说你妈解放前是窑子里的,这可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是个男人也没挡住你勾引男人。”

方孟韦瞪着李茂才,生把他瞪出一身毛栗子,他说话声音有些哑,几乎是咬牙切齿:“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旁边两个民兵虽然乐得看“好人”战胜“坏人”,可乡下人到底还是朴实,虽然觉得“恶势力”一定罪有应得,可骂娘还是有点儿……门口的干事听不下去了,到底还是没让李茂才说第二遍,发声呵斥方孟韦:“你凶什么!老实把你自己的问题想清楚,待会儿主任问你话时候别做没嘴儿的葫芦,耽误大家伙儿的时间,你也不用想着等啊拖啊,方孟敖同志在县里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何况这种事儿他也保不了你,你说你挺好个孩子怎么……”

方孟韦颤巍巍从地上站起来,靠着柱子站着,腹部挨了几下,此刻皮肉疼得厉害,他仰着头,看着众人又像是没看,“错了就是错了,没错就是没错,你让我招什么?”

那干事以为方孟韦没懂他的意思,眨巴眨巴眼说:“把你和杜见锋的事说清楚,照实说,别瞒着,该是谁的错就是谁的错。”他内心里总觉得方孟韦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孩子,且不说有没有做过什么,做过也多半是有人教的、诱导的。

李茂才看余干事慢条斯理的就着急,道:“余干事,这臭老九花花肠子多着呢,指不定又憋着什么鬼主意。这那边都交代了,他还有什么可隐瞒的,他这罪过早交代就是关个二十年,晚交代或者嘴硬顽抗就不知道怎么个说法了,这当了兵的还得关进部队的监狱,没当兵的根本就不用想着当兵了,吃个黑枣也是他活该。”

余干事一怔,心里想着自己刚听说那边把那杜营长“请”过来,什么时候就交代了?什么又关部队的监狱?

方孟韦眼睛睁大了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嘴唇微微有些颤抖:“你,你说什么?”

“杜见锋把所有事都说了,你以为你不说组织就不知道了吗?”李茂才得意极了,不可一世的读书人越落魄他越觉得自己报了大仇。

方孟韦静静站着,气死风灯燃烧着空气发出细微的声响,本来狭窄的空间空气越发稀薄,大概是过了半小时,也可能只是一分钟,方孟韦晃了两晃,脸色却不再惨白,他轻笑了一声:“他交代了……还让我说什么……好吧,我交代,不过我不想说,麻烦给我一支笔一张纸,各位给我一点时间。”

余干事沉默了。

李茂才还要嚷嚷着嫌他事儿多,余干事已经忍无可忍地推了他出去,从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拿出一管剥了漆的钢笔,又从记事本上小心翼翼地撕了一页下来交到他手中,然后让两个民兵跟着自己出去,屋里只剩了方孟韦一个。

 

五人小组大概是头一次遇到这么棘手的刺头,某种程度上讲,杜见锋比方孟敖还能搞。方孟敖虽然强势,可毕竟是家大业大,还要顾忌着自己代表着某某队伍,代表着某个精英团体。可杜见锋是个混不吝,无父无母,手里有兵,就在十几里外,性格简直是个草莽,蒸不熟煮不烂。说方孟韦交代了,他就说那你还让老子交代什么,有罪就定罪,没罪就赶紧他妈放人,来来,赶紧给老子定罪,你动老子根手指头试试。

五人小组确实动不了杜见锋,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毕竟谁也没有实证说是两个大男人真的如何了,傻子说的话拿来当证据还不让人笑掉大牙?即使是傻子说的是真的,难道两个大男人不能打闹吗?顶多是话说得没分寸。两个大男人不能住一个屋子吗?关系好就是有不正当关系?

主任心里也犯了嘀咕,看起来倒更像是李金柱诬赖别人,毕竟那人刚冒名顶替,品行在那摆着,再诬赖个别人还不是顺手?可现在又不能说“一场误会,大家散了吧”,那委员会的面子还要不要了?主任又看了一眼一张找了一张舒服椅子坐下来一脸“蛮横”的杜营长。

“那,杜营长,既然你说你没有别人说的那种行为,和方孟韦也是正常的军民关系,你要怎么证明?”

这话就有些无赖了,杜见锋简直是火大,“关系清白”要怎么证明?这又不是证明“我是个男人”,脱了裤子就能证明。难道要他赌咒发誓他和小方同志只是纯洁的友谊?还是要写一封血书说如果真和小方有关系就如何如何?简直是强人所难,荒唐至极。就算他真是问心无愧也不会写这种让人诟病一辈子的荒唐文书,更何况他问心有愧。

他比任何时候都想承认他和方孟韦的关系,他想让所有人知道,指着这帮人的鼻子说:“老子他妈的就是喜欢小方儿,这辈子就认他一个,谁他妈不同意老子就把谁人道毁灭,老子倒要看看哪个咸盐吃多的管别人家炕上盖蓝被面还是花被面?”即使是之后等待他的是狂风暴雨般的毁灭,这才是杜见锋的行事方式,光明磊落,坦坦荡荡,霹雳闪电。

可是他不能这么做,他的小方儿那么年轻,那么爱吃糖,那么喜欢平城的凌霄、紫藤,那么喜欢当飞行员……

门外突然喧闹起来,五人小组还没来得及反应,一个泼辣的声音很不客气地先人进了门来:“吃饱了没事儿不去斗阶级敌人,反倒是找保家卫国的人的麻烦!你们是不是苏修美帝派来搞破坏的!”

“啪”的一声脆响,马秀芹几乎把最后一个拦门的民兵抽了个原地打转,还没转稳,人就进来了,也不看一脸惊讶的杜见锋,叉着腰在地中间一站,指头尖儿把坐着的几个人指了一遍:

“欺负到解放军头上了!我告诉你们,杜见锋和我已经打了结婚报告,宋团长回来就批,我倒要听听你们要给他定什么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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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油加油继续写!

狸子发誓以后要写小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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